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界·世
恐惧症
Stanley Myers (arr. John Williams): Cavatina (From The Deer Hunter) (G?ran S?llscher) - Various Artists

音十璐:

手艺人的黄昏


如果懂得了人生不过是来去一场,而死亡是迟早的宿命,对待每一件事,大或小,想必能更加坦然。只是最近总又免不了怀旧,更确切的,是对过去纯净岁月的怀念。Halcyon,如果有一个词来形容的话,应该就是它了,旧时的平静美好。


朵渔:《手艺人的黄昏》。与君共赏。


在爱尔兰乡下一所传统的农庄,住着诗人希尼一家和他的邻人们。那是一种用干草铺设房顶的茅屋,茅屋周围是埋着泥炭的沼泽、橡木做的篱笆和草地;那里有的是阳光、清水和风,没完没了的阳光,雨水,青苔,茅舍,一切自然的事物,以及柔和的、明快的、缓慢的事物充满了世界:"那儿布满阳光静悄悄。/头盔似的压水机在院子里/加热着它的铁皮,/水在吊桶里/甜如蜜"(《木斯滨》);他和他的邻人们过着一种近似穴居的生活,那是一种亲密的、物质的、生物性的生存方式。野薄荷在后院任性地生长,牲畜就在隔壁,有时在夜里会传来马嚼夜草的声音。在那个时代,能打破乡村寂静的惟有笨拙的蒸汽机车,“当然,我们接纳着发生的一切——落在树丛里的雨、耗子在天花板上的活动、一列蒸汽机车隆隆地沿着茅屋背后隔着一片田野的铁路线驶过——但我们就像处在冬眠的假寐中之中接受这一切。”


此时,诗人的父亲在窗下挖掘,“他根除高高的株干,雪亮的锨边深深插入土中/我们捡拾他撒出的新薯/爱它们在手中又凉又硬”(《挖掘》);玛丽姨妈站在窗边,系着沾满面粉的围裙,在做烤饼;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季,蜻蜓飞舞,蝴蝶点点,有一群愤怒的青蛙侵入了亚麻池;在一场持续多日的大雨过后,黑草莓彻底成熟了,泛着黑亮的光泽;在多次爽约之后,盖屋顶的人终于在一个早上意外地来了,自行车上驮着一袋刀子和一个轻便梯子。整个早上他好像都在做准备:打开一捆捆麦秆,抽出捆着的柳枝榛条,检验它的韧性和重量,然后他搭好梯子,摆出磨快的刀,将麦秆的两端削尖,铺设在屋顶上,形成蜂窝状的倾斜。他每天都蹲在屋顶椽架的草皮上,像个神气的手艺人,却不急于把手中的事情干完……


周围是炭化的橡树、背泥炭篓的农人和就要成熟的麦垄。诗人的盲邻居,罗希•凯南,一位隐居的音乐家,她的琴声就像水从桶里四下迸散;另一位邻人,常年坐着轮椅,他与那个大窗户一样毫无变化,目光投向窗外,盯着小路尽头的梧桐,叶落叶生;铁轨上玩耍的孩子们,想象着发光的雨滴像小邮袋在电线上旅行。而在更远处,卜水者手握榛木杈在地上兜着圈子,耕田的人仔细设定着铁犁的双翼;打谷机嗡嗡地空转着,没送入打谷机的麦秆还挂在机口上。亚麻布已在树篱下铺开,上面摆好了女人带来的食物,农民们心满意足地吹着牛,耙子插在谷堆里,带有锥形木纹的干草权,平滑,笔直,被汗渍腌制得均衡、合手,接近完美。


所有这一切,并不是来自诗人的传记资料,而是他的诗,这就是诗人的童年、故乡和他诗里的全部,他的“安娜莪瑞什”——他的“清水之地”。“那里清泉涌出,流入/闪光的草地/流入铺在乡间小路上的/黑色鹅卵石。……那些小山上古朴的居民/在齐腰深的雾中/在井边和粪肥堆上/敲碎薄冰。”(《安娜莪瑞什》)手艺人希尼的诗歌就是他的生活,他的“回忆录片断”,他不会通过隐喻和升华在日常生活之上再造一个世界。


我所知道的只是一扇通往黑暗的门。

外面,旧车轴和铁箍生着锈;

里面,锤在铁砧上短促的叮当声,

出乎意外的扇形火花

或一个新的马蹄铁在水中变硬时嘶嘶作响。

铁砧一定在屋子中间的什么地方,

一头尖如独角兽,一头方,

坐在那儿不可动摇:一个祭坛

他在那儿为形状和音乐耗尽精力。

有时,围着皮围裙,鼻孔长着毛,

他倚在门框上探出身来,回忆着马蹄的

得得声,当汽车成行掠过;

然后咕哝着进屋里去,一阵砰砰和轻击

鼓动风箱,把实实在在的铁锤平。

——《铁匠铺》


希尼的铁匠铺让我记起小时候,在村子的中央,一棵老槐树下,两个老铁匠不紧不慢地劳作;那时候的生活用具,除了泥做的,就是铁打的,铁匠们的手艺还大有用武之地:镰刀、菜刀、铁犁、锄头、铁索、铁锅……我曾在那里打制过两把镰刀,一把割掉过三亩豆子,一把割破了我的脚趾。现在,却再也听不到铁匠们的叮当声了,不知是铁匠们真的老了,还是他们的手工劳动已经落伍。如今在村里,打铁的手艺已经失传,十村八寨已找不出一名合格的铁匠。


何止是铁匠呢。这个时代是整个手艺人的黄昏,人们的生活已不再需要手艺人。小时候我跟爷爷在牛棚里生活。那是真正的牛棚,八头牛和两匹马,我爷爷是大队饲养员。我们就睡在喂牛的干草堆里,夜里听牛们反刍,听耗子在不知名的角落磨牙。那是一个手艺的世界:熟牛皮编成的皮鞭,白蜡杆做成的干草叉,麻绳编成的牛缰绳,铁匠打的马蹄铁,以及木牛轭、竹草筐、木马槽、木水桶……每隔一段时间,会有一个推手推车的人来,摆出从铁匠铺定做的全部的铁制工具,铲马蹄,钉马掌。牛棚的旁边是一个香油坊,一盘石磨、一头瘦小的毛驴和一个肥头大耳的老人,老人用葫芦做的瓢不停地在铁锅里上下颠动,嘴里讲着三国年间的事情。小时候,我们以捉弄他为乐趣,在他的门前布下暗道,往他的鞋里灌满新鲜的牛粪,然后等着听他那震天的大骂。隔上一段时间,会有一个锻磨的人,手持铁凿,重新给磨平的石磨锻槽,我们就会蜂拥而至,抢食残留在石磨间的芝麻……


还有多少蜻蜓低飞的季节,我安卧在母亲的膝头,听她不紧不慢地在织布机上来回穿梭,木梭光滑顺手,织布机的各个关节都运转正常。黄昏时分,拿上一把竹笤帚,去胡同里捕蜻蜓,正碰上后村来的手艺人,敲打着钢片,紧闭双唇,背上削木梭的工具闪闪发光。这黄昏的情景,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。


……所有这些时节都已过去了,再也寻不回来。惟有在诗里,我们得以重返那个手艺人的世界。此时,诗歌还是一种创造吗?上帝已为世界创造了一切,我不知道还要诗歌创造些什么。在手艺人看来,诗歌只是发现,重新发现已经存在的东西,被阴影覆盖的东西,被记忆蒙尘的东西。土豆已在土里暗自长成,诗人的任务只是把它扒出来。这就是挖掘。我对挖掘最直接的记忆就是小时候在田里捡红薯。深秋季节,红薯被从土里挖出来后,会有少数残留在土地深处,这时候,有经验的挖掘者会顺着露出地表的一根细小的根茎,深深地挖下去,往往会有令人惊喜的结果。希尼的诗歌就是类似的一种挖掘,他从一些现实的细部入手,通过对与自身日常经验和内心阅历息息相关的往事的手工性挖掘,逐渐打开人生经验的一个个矿脉。挖掘,一个富有意味的动作,表露了一个诗人在手艺上的全部秘密。希尼的诗歌还是一种提醒,提醒那些我们都已经遗忘的久远事物,那些通过手工劳作过生活的缓慢岁月。


手艺人的心都是相通的。“他尚未中奖 只是做了一批上好的薯干/我曾在《英国诗选》中品尝 印象深刻/这手工不错 像一个伙计佩服另一个伙计/我不禁折起指节 敲了敲书本 像是拍打着/希尼的肩膀 老家伙/关于白薯 我还能说些什么。”(《事件:挖掘》)另一个手艺人于坚在谈起希尼时如是说。他们两人对另一位老手艺人弗洛斯特具有共同的好感。“后来我已独自深入他的果园/我遇见那些久已疏远的声音/它们跳跃在树上 流动在水中/我看见弗洛斯特嚼着一根红草/我看见这个老家伙得意洋洋地踱过去/一脚踩在锄头口上鼻子被锄把击中/他的方式真让人着迷。”(《读弗洛斯特》)这和希尼的看法几乎是一致的,“我喜爱罗伯特•弗洛斯特,”他说,“因为他那农夫的精确和他诡谲的踏实。”


我们现在不是缺少农夫,而是缺少一整个世界。那个世界节奏缓慢,一封信累死两匹马,使人们的生命得以延长。那个世界,没有华丽的修辞学,有的是手的智慧和踏实的行事法则。那是个本质的世界,水质的世界,柔软的世界。那是个后退的世界,遥远的世界。那个世界,手艺人在漫长的岁月中感受精细的生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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